第214章 有的考试,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考试(1/2)
申时初刻,距开考不过五个时辰,这场考试便收卷了。
这第一届吏员考试,题目虽然新颖古怪,题量却确实不多,五个时辰,足够了。
贡院大门缓缓推开,伴随着一阵嘎吱声,如同开闸泄洪一般,无数身穿青衿的考生涌了出来。
长街上,霎时间就被喧闹声填满了。
有人形单影只,搓着手,一脸愁苦地裹紧衣衫匆匆离去,那多半是觉得自己考砸了的。
但更多的,是三五成群,就在那贡院门口的大槐树下,或是街边的避风处,迫不及待地围成了圈子。
——对答案。
自隋唐以来,科举内容各种变化,但唯有这项习俗是从未变过的。
钱长乐缩着脖子,立在人群的最边缘。
他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儒袍,袖口还磨破了边,最要命的是那股味道。
—一自制的永昌煤,不知道哪里流程不对,烧起来的味道比惜薪厂卖的官煤要刺鼻许多。
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士子侃侃而谈,钱长乐下意识地往阴影里退了退。
但他没走,他太想知道结果了。
他如同做贼一样,眼神望着远处,假装在找人,在这个圈子听两句,又挪到那个圈子听两句。
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里啪啦响,那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
听到有人说律法卷第一道大题,聚众冲击府衙之事,定妖言惑众,当判斩,可配赎。
他心里一凉:完了,我定的谋反————
这一扣就是十分。
又听到有人说公务卷关于「宗族抗税」一题,当以「乡贤」为切入,以「旁宗外姓」做辅助,他又心头一喜:这题我答对了!
总之,听来听去,诸人说得都有道理,最没道理的就是自己。
经义丶算术,钱长乐是最有把握的,那卷逻辑题,初看觉得诡异,但静下心来,他也是十拿九稳。
但律法丶时政丶公务这三卷,他心中是全然没底。
他对自己的估分也因此在九十分到一百二十分之间来回起伏不定。
不知不觉,日头更沉了些,街上的讨论声却愈发嘈杂热烈。
所有人的话题,最终都汇聚到了那张最特殊的卷子上—时政卷。
钱长乐这下子听得如痴如醉,连心中的算盘都忘记拨了。
那些衣着华贵的考生口中,一个个他以往从未知晓的「官场世界」正向他徐徐拉开帷幕。
「哎,那道身边之弊」,诸位兄台都写了什麽?」一个锦衣考生压低声音。
「这题我也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写了京营军备外包之事。」另一位面容精瘦的考生微微一笑,接话道:「此事京中也算也过了明面,写起来倒不担心犯了啥忌讳。」
那锦衣公子一拱手道,「是,只知陛下提过此事,但细致之处却是不知,还请李兄不吝赐教。」
那李兄哈哈一笑,满是得意,开口道:「好说好说,这事我倒确实知之甚详,O
「朝廷查贪,往年都只对帐目细册,不问实物」
「是故下等的贪腐,才会挪用帐目,而高端的贪腐,却往往都是从物料之中着手。」
「一把开元弓,连弓带弦,造价3钱5分,一囊箭30支,造价也要2钱7分。」
「这明面帐目谁都不敢改,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但动手脚的地方,不是这个报价,而是实物!报上去的是桦木筋角弓,实际上送上去的,全是清一色的竹弓,刷了层漆罢了!中间这利差,便是大弊!」
「一次军备报造下来,数千两的白银,最后也就是数百两银钱就搞定了,剩下的都能各自分润出去。」
钱长乐在旁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原来还能这麽贪腐?
他想到自己卷子上写的那些小儿科一样的时。
什麽村里恶霸豪强勾结,抢断水源等事,虽是亲身经历,但比起这等「高端贪腐」又算得了什麽————
就在这时,那个锦衣公子忽然皱了皱鼻子,疑惑地四下张望:「怪哉,哪里来的一股子生煤味儿?」
钱长乐心头顿时一慌。
他赶忙低下头,嘴里胡乱嘟囔着:「哎呀,张兄去哪了————借过借过————」
他狼狈地从那个圈子边上逃开,钻进了人堆深处。
平复了一下心跳,他又被不远处一阵粗豪的笑声吸引,那是几个身材壮硕丶
一看就是军户出身的考生。
钱长乐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站在下风口。
「你们写的那些算什麽,我写的是京营演练之弊。」
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撇撇嘴,一脸的不屑:「我那卷子上写得明白:各卫所日常校阅丶习射丶演练火器,名目繁多,按例都要消耗火药丶箭矢。」
「可实际上呢?谁去练?营兵们交了买闲钱」,各自做生意去了。那这些省下来的火药箭矢去哪了?」
胖子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做了个抓钱的手势:「转手就被百户千户们卖了,这叫「吃空耗」!两头拿钱!」
钱长乐大开眼界。
他一直以为,贪官就是收银子办事,或者直接伸手要钱。
可听这胖子一聊,他才发现自己简直是一只坐在井底的癞蛤蟆,连人家怎麽贪的都想不出来。
此时,一阵冷风吹过,胖子旁边一人似乎也闻到了什麽,嫌弃地挥了挥袖子。
钱长乐脸上一白,有了刚才的教训,他不敢多留,赶紧又假装寻人,灰溜溜地挪到了下一处圈子。
这群人文质彬彬,声音压得极低,似乎在说什麽机密。
「你们写的都太浅了!我写的乃是京中送礼之弊——雅贿。」
「如今京官还要真金白银?还要明目张胆抬个箱子入府?俗!太俗!而且太险!」
那人指了指正阳门方向,得意道:「我在卷中直言:如今行贿,都走文玩字画了。哪怕是赝品,只要是从正阳门大街那几家特定的铺子里买的,送到府上,那就是真迹!」
「回头大人们再让家里仆人,把这真迹」拿回铺子去寄卖」,铺子扣点茶水费,剩下的银子乾乾净净进了大人的口袋。」
「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这贪墨之法,也讲究个大象希形啊!」
周围一片恍然大悟的低呼和赞叹声。
钱长乐站在寒风中,听着听着,原本身上的那股子冷意,竟慢慢退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燥热和兴奋。
他看着眼前这些口若悬河的富家子弟,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原来这些事,大家都知道!
甚至大家也都敢说!
若是放在以前,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这些?
可如今,皇上竟然出了这样的题,让天下人把这些烂帐都翻出来晒晒!
那麽多人!那麽多人!都比他钱长乐聪明!
这些聪明人如此敢言,国家如此求治,圣君如此英明,这天下又如何不会变好呢!
钱长乐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只觉得这一趟考试,即便不中,能见到这万马奔腾丶直言时弊的场面,也值了!
只是————
他眉头忽然微微一皱,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大家说的都是军国大事丶官场秘闻,可为什麽没有一个人,提那件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
他心怀不解,又凑近了几个圈子,仔细听着。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听到了几个看起来衣着也不甚华贵的考生在议论此事。
「那号舍的巡丁,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等大考都敢拿钱!」
「这有什麽?你没听他们说吗?这钱,都是要层层上供给考官的!」
「那你们写了这桩时弊没有啊?」
「废话!当然不能写了!天下时弊那麽多,还缺这一桩小事吗!」
「可是————可是题目上明明写着近日所见时弊」啊!」一个年轻的考生不服气地争辩道,冻得通红的鼻尖冒着白气。
眼见有人开头,钱长乐也忍不住插了一句,「是啊,题目上还说了亲身」二字。此桩时弊,不就是我等近日亲身所历吗?」
他们二人话音落下,先是一静,随后旁边更大范围的考生也聚了过来。
众人打量他们二人,脸上全是戏谑。
一个同样穿着旧棉袍,但年岁稍大的考生搓了搓僵硬的手,斜睨了他们一眼。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两位小兄弟,这书,不能读得太死啊。」
他说话时,嘴里哈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像是在为这冰冷的道理做着注脚。
另一人则直接得多,他抱紧了胳膊,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理是这个理。可你得看,这理能不能让你端上顺天府的饭碗才是。」
钱长乐这下不服气了,他握紧了拳头,沉声道:「陛下力行新政,这次考吏员,不就是要求个实」字吗?我等若连亲身经历的实弊」都不敢言,还怎麽当差做事,还怎麽修正时弊?」
他这话说的恳切,带着他对新政最朴素的理解。
然而,他这番实在话,换来的却是一片带着怜悯的摇头。
方才那个教训他的士子,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没让你不说实弊」啊。
「」
他抬起下巴,朝周围示意了一下,「大伙儿写的,漕运上的亏空,私盐的泛滥,哪一件不是实实在在的弊病?哪一篇的对策,不比你整顿一个贡院巡丁要有用?」
旁人一人也接过话头,笑道,「关键是那麽多时弊可写,又何必非要写这一桩呢?」
「这事牵扯着考官,谁知道会不会因了这事便被无端黜落?」
「小兄弟,你要先当上这个吏」,才能去办这些事」。」
「你连顺天府的门都进不去,你那一肚子的想法,一身的本事,给谁看?说给这北风听吗?」
这番话倒是公道,不似前面那几人的冷嘲热讽。
钱长乐张了张嘴,实在是无从驳起。
众人见他闭了嘴,也失去了教训的兴趣,转过头,又说起各项时弊来。
而钱长乐呆了片刻,那股窥见时弊细节的热情突然就消散不见了。
他觉得那些人说得不对,读书人就该有股正气,正气难道是要畏险怕难吗?
正气不应该一往无前吗?
可他又觉得,他们说得似乎也没错。若是连饭碗都端不稳,那所谓的正气,除了感动自己,又有何用?
十八岁的钱长乐读了些书,却又读得不多,终究是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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