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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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变质得极其缓慢,像一块肉在室温下静静腐坏,你盯着它,闻不到味道,却在某一天忽然发现,表面已经长出灰绿色的霉。

    先是小宇的体重。原本就瘦的他,在透析第三个月开始,每周掉一公斤。阿凯记得清楚,因为他每周日晚上都会让小宇站上体重计,赤脚,脱掉外套,只剩一件薄T恤。数字从五十二跌到五十,再到四十八。小宇看着萤幕,耸耸肩:「正常,透析会抽水。」阿凯没说话,只是把数字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像记一笔即将到期的债。

    然後是皮肤。小宇的背开始起疹子,细小红点,抓破後渗出淡黄液体。医生说是尿毒霜,肾脏排不出毒素,从皮肤渗出来。阿凯晚上帮他擦药,手指碰触那些湿腻的疹子时,会不自觉地用力,像想把毒素挤出来。小宇皱眉,却不吭声,只说:「再用力点,痒。」阿凯就真的用力,指甲陷入皮肤,划出细细血痕。那一刻,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吸菸室按开小宇伤口时的快感,一闪而过,像刀背划过喉咙,冷得发麻。

    透析的日子越来越难熬。第四个月,小宇开始在机器上呕吐。血抽出去时,他脸色灰白,额头冷汗,像一张被拧乾的抹布。阿凯坐在旁边,握他的手,却感觉那手越来越凉,像握一条死鱼。护士调整抽血速度,阿凯盯着萤幕上的血压数字:80/50,70/45,60/40。他心里冷笑,原来人可以低成这样还活着。呕吐物洒在塑胶盆里,混着胆汁和没消化完的粥,散发酸腐味。阿凯用纸巾擦小宇嘴角,动作机械,眼神空洞。

    回家路上,小宇靠在他背上,没说话。以前他会搂紧阿凯的腰,现在胳膊只是虚虚搭着,像怕用力会碎。机车停红灯时,阿凯从後照镜看小宇的脸——眼窝深陷,嘴唇乾裂,颊骨凸出,像一颗被啃过的苹果核。他忽然觉得恶心,不是对小宇,是对自己:你他妈的在坚持什麽?

    公寓里的空气开始变得黏腻。药味丶尿骚味丶没洗的衣服味混在一起,怎麽开窗都不散。阿凯下班回来,脱掉外套,闻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和菸味,和屋里的腐臭叠加,像两股烂水汇流。小宇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看他进门,没笑容,也没抱怨,只是说:「今天抽了五个小时,血堵管子,重新插。」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没有起伏。

    阿凯去做饭。炖鸡,医生说补蛋白。他切鸡肉时,刀背砸骨头的声音清脆,像在砸什麽易碎的东西。鸡肉下锅,油花四溅,烫到他手背,他没躲,任凭皮肤起泡。那痛很乾净,像一针打进神经,让他短暂清醒。他端汤进房间,小宇坐起,接过碗,喝两口,放下。「没味道。」他说。阿凯盯着他:「你舌头坏了?」小宇摇头:「不是,是我坏了。」

    夜里,小宇开始说胡话。低烧,反覆感染。阿凯量体温,三十八度九。他喂退烧药,小宇吞下,药片卡在喉咙,咳得撕心裂肺,咳出带血丝的痰。阿凯拍他的背,手掌感觉到肋骨一根根凸起,像拍一架坏掉的风琴。小宇咳完,喘着气说:「我梦见我爸妈了,他们不让我过去,说太脏。」阿凯没接话,只是把人抱进怀里,感觉那身体轻得可怕,像抱一团棉花,随时会被风吹散。

    清晨四点,小宇痛醒。腹部旧疤牵动,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搅。阿凯开灯,看见他蜷成一团,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浸湿枕头。他拿止痛药,小宇摇头:「吃了也没用。」阿凯强行塞进他嘴里,用水灌下去。小宇吞下,瞪着他,眼睛里第一次出现恨意:「你干嘛救我?让我死多乾净。」阿凯的手停在半空,像被烫到。那句话像一记耳光,抽得他耳鸣。他没说话,转身去阳台抽菸,一根接一根,直到天亮。

    日子变成重复的刑罚。透析丶呕吐丶吃药丶发烧丶止痛丶失眠。阿凯的眼睛开始布满血丝,胡子不刮,头发油腻。他上班时,客人说他调的酒变苦,他笑笑:「可能我心情苦。」下班回来,看见小宇躺在床上,像一具还没断气的尸体,他心里的温柔一点点结冰,变成硬块,压在胸口,痛得发麻。

    某天晚上,小宇又痛得睡不着。阿凯坐在床边,握他的手,却感觉那手在微微颤抖,像在抗拒。小宇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刀:「你後悔了,对不对?」阿凯没立刻回答。他看着天花板,墙角有霉斑,像一滩乾掉的血。「我不知道。」他说,声音乾涩,「我只知道,我快撑不下去了。」

    小宇笑了,那笑声像玻璃碎在地板上,刺耳。「我就知道。」他说,「你以为你救得了我?没人救得了。我从十二岁就该死,现在只是延期执行。」

    阿凯的喉结滚动。他想说不是,想说我爱你,但话到嘴边,变成:「你想死,就死吧。我不挡。」说完这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房间瞬间安静,只剩小宇急促的呼吸。

    小宇盯着他,眼睛里的恨意更深,却混着一种解脱。「好。」他说,「那你走吧。别再回来。」

    阿凯站起来,腿像灌铅。他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却没转动。他背对小宇,肩膀微微颤抖。最後,他说了一句:「我明天还来透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在说给自己听。

    门关上。公寓陷入死寂。

    小宇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眼泪滑进头发,没擦。他心里想,原来温柔也是枷锁,挣脱时,才发现骨头早就碎了。

    阿凯在楼梯间点菸,手抖得打火机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再点,深吸一口,烟雾呛得他咳嗽,眼泪混着烟,咸得发苦。他想,这就是下坡吧。慢得你以为还在平地,直到发现脚下已经是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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