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重症监护室(2/2)
她的眼睛睁开,灰色的瞳孔涣散,视线在天花板上游移。荧光灯的光芒刺眼,但她无法移开视线。她盯着那些光,像盯着某种启示,某种惩罚,某种她必须承受的丶永恒的审判。
她不恨我。
但我会恨我自己。直到死亡将我带走,直到时间将我的骨头化为尘土,直到记忆将我的名字从历史上抹去——我会恨我自己,恨那个下午失控的身体,恨那根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的东西,恨那些喷射进去的精液,恨那些让她疼痛丶让她高潮丶让她身体背叛自己的每一个瞬间。
门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她的母亲,Fool Me Not。一个身材娇小的牝马娘,与儿子近乎一样的鹿毛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在脑后挽成简单的发髻。她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但比Foolish Pleasure的颜色更浅,像雨后的天空。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刻着担忧和疲惫。
她走到床边,手轻轻放在Foolish Pleasure没有被输液管占据的手臂上。她的手指很凉,皮肤粗糙,是常年照顾马驹丶打理马厩留下的痕迹。她的眼睛看着儿子肿得不成样子的脸,看着那些纱布,那些支架,那些管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流下来。
“妈妈……”Foolish Pleasure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Fool Me Not点了点头。她的手在儿子的手臂上轻轻抚摸,动作很轻,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她的嘴唇颤抖,想说什么,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压抑的抽气。
“LeRoy来过了。”她终于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他说……他对不起你。他不知道他父亲会做那种事。”
Foolish Pleasure的眼睛闭上了。灰色的睫毛在眼睑上颤抖。她的手指在床单上收紧,又松开。她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深沉,氧气面罩上的白雾有规律地出现又消失。
“爸爸呢?”她问,声音更轻。
Fool Me Not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的手指在女儿的手臂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抚摸。“她在家里。”她说,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愤怒,失望,但更多的是疲惫,“她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她无话可说,这不是你的错。”
无话可说。
这个词像一把锤子,砸在Foolish Pleasure已经破碎的胸腔里。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尽管药物已经让疼痛麻木,但这个词带来的痛苦比任何物理伤害都更尖锐,更深入。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泪水终于从紧闭的眼睑里渗出来,混合着脸上的药膏和血痂,留下浑浊的痕迹。
Fool Me Not的手握紧了儿子的手臂。她的眼睛看着儿子流泪的脸,看着那些混合着血和药的浑浊泪水,看着那些纱布和支架下依然能辨认出的丶她从小看到大的轮廓。她的嘴唇颤抖得更厉害,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滚落,滴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你不是故意的。”她说,声音哽咽,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你被下药了。你控制不住。那不是你的错。”
但那是我。
Foolish Pleasure在心底嘶吼,但声音没有出口,只在意识的深渊里回荡。那是我。是我的身体,是我的性器,是我的精液。是我压着她,是我进入她,是我让她疼痛,让她高潮,让她在数万人面前被侵犯。是我毁了她,毁了她无败的纪录,毁了她作为运动员的尊严,毁了她的人生。
是我的错。
即使药物不是我的选择,即使失控不是我的意愿,即使一切都是一场阴谋丶一次失误丶一场荒诞的闹剧——但最终,是我。我的身体,我的动作,我的存在,造成了那些伤害,那些耻辱,那些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
她不恨我。
但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Fool Me Not在床边坐了很长时间,手一直放在儿子的手臂上,轻轻地抚摸。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陪着儿子,陪着这个从小倔强丶从小内敛丶从小把一切情绪都憋在心里的孩子,陪着这个现在躺在病床上,被疼痛折磨,被记忆吞噬,被自责摧毁的孩子。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荧光灯的光芒在白色的墙壁上显得更加刺眼。医疗设备的滴滴声持续着,像某种永恒的丶不会停止的钟摆。胸腔引流管里的液体又多了些,暗红色,像生命的汁液在慢慢流失。
Foolish Pleasure的眼睛睁开,灰色的瞳孔在荧光灯下显得格外空洞。她的视线落在天花板上,落在那些永不熄灭的光源上,落在那些切割黑暗丶让时间变得模糊的丶无情的光芒上。
她不恨我。
但我会用余生来恨我自己。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机会。用每一处伤口的疼痛,每一根骨头的愈合,每一道疤痕的生长。用每一个想起那个下午的瞬间,每一个想起那双深蓝色眼睛的瞬间,每一个想起自己身体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的瞬间。
种子被埋下了。
在黑暗的土壤深处,在疼痛的深处,在自责的深处,静静蛰伏,等待着某个时刻破土而出。那个时刻还没有到来,但它一定会到来。像冬天过后春天一定会到来,像黑夜过后黎明一定会到来,像伤口愈合后疤痕一定会留下。
但有些种子永远不会开花。
它们只是埋在黑暗里,静静腐烂,静静毒化周围的土壤,静静吞噬一切试图生长的东西。像癌细胞,像寄生虫,像永不愈合的伤口,在身体的深处,在灵魂的深处,在记忆的深处,缓慢地丶不可逆转地侵蚀着一切。
Foolish Pleasure闭上眼睛,让黑暗吞没视线。她的意识开始下沉,像石头沉入深海,被冰冷的丶沉重的海水包裹。在黑暗的丶无梦的睡眠里,没有闸箱,没有撞击,没有疼痛,没有快感,没有鲜血,没有愤怒,没有愧疚。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像子宫般将她包裹,让她暂时忘记自己是谁,忘记发生了什么,忘记身体深处那颗被埋下的丶永远不会开花的种子正在黑暗中静静腐烂,静静毒化着一切。
窗外的夜色完全降临。荧光灯的光芒在重症监护室里恒定地燃烧,像某种永恒的丶不会熄灭的审判之光。医疗设备的滴滴声持续着,像某种倒计时,计算着时间,计算着距离,计算着那些被打碎的丶再也拼不回去的东西。
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打碎。
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是破碎的。像镜子,像玻璃,像某些人的心,像某些人的灵魂,像某些人的人生——破碎是它们的本质,是它们的起点,是它们唯一的丶永恒的归宿。
Foolish Pleasure在药物和疼痛的迷雾中漂浮,在记忆和自责的深渊中下沉,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处徘徊。她的身体很沉,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她的胸腔很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玻璃渣。她的脸很痛,每一处伤口都在提醒她发生了什么。她的心很痛——比所有这些疼痛加起来都更痛,更尖锐,更深入,更无法治愈。
她不恨我。
但我会恨我自己。直到死亡将我带走,直到时间将我的骨头化为尘土,直到记忆将我的名字从历史上抹去——我会恨我自己,用尽余生,用尽每一次呼吸,用尽每一滴血液,用尽每一寸皮肤,用尽每一根骨头,用尽每一个细胞。
这是我能做的唯一的事。
这是我能给她的唯一的道歉。
这是我能给自己的唯一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