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2/2)
他话锋一转。
「儿臣只是在想,这四民」之分,或许并非亘古不变之真理,亦非仅仅基于职责与贡献。」
「其背后,或许隐藏着更深层的————分野。」
他斟酌着用词,终于吐出了那个李逸尘灌输的概念。
「儿臣近日重读《管子》丶《盐铁论》,乃至《史记·货殖列传》,偶有所得。」
「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不再仅仅从业」之分,而是从势」与利」之分,来看待这天下之人。」
「《管子·国蓄》有云:民有馀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
「又云: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利出于二孔者,其国半利————利出于三孔者,其国不守」。」
「此言虽论国君敛财之道,然亦揭示一理,即利」之流向与集中,关乎国势强弱。」
李世民目光一凝,《管子》他自然熟悉,这是帝王术的重要典籍。
太子引用此篇,意欲何为?
李承乾继续道:「《史记·货殖列传》亦言:富者,人之性情,所不学而俱欲者也。」又载: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
「太史公此言,分明指出,财富多寡,自然导致地位高低丶役使与被役使之分,此乃物之理也」。」
他引用的都是李世民熟悉的经典,但将其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方向。
「儿臣愚见,若将《管子》所言利出一孔」之利」,与太史公所言因富致役」丶仆」之理相结合,再看我朝现状,或可窥见一丝真相。」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清晰。
「农人拥有口分田,看似拥有生业之本」,然其产出之利」,大部分通过租庸调流入朝廷丶官府,小部分或流入地主之手。」
「其自身所留,仅够生存,甚至不足。故其「利」薄,其势」微。」
「工匠依附官府或私人,其技艺所创之利」,几乎尽数被官府或主家汲取,自身仅得存活之资。故其利」更薄,其势」更微。」
「商贾虽能聚利」,然因其地位低下,无政治权势庇护,其利」随时可能被权势者以各种名目剥夺,难以稳固。」
「故其虽有利」,却难成势」,甚至因利」招祸。」
「而士人,尤其是高门士族,」李承乾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
「他们或通过科举,或凭藉门荫,掌握权力——这最大的势」。」
「凭藉此势」,他们不仅可以获得优厚俸禄,更能影响政策,保护并扩张自身家族之利」,甚至可以利用权力,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对农丶工丶商所创之利」的分配。」
「于是,便形成了一种循环:有权者愈易得利,有利者借利求势,或至少寻求权势庇护。」
「而无利无势,仅凭劳作创造生业之本」与生发之力」者,则始终处于「利」与势」的最底层。」
李承乾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冷静。
「故而,儿臣浅见,这天下之人,若依其在实际生产与权力格局中所处之根本地位,或可大致分为几类,而非简单的士农工商。」
「其一,皇室丶勋贵丶高品官员,他们位于势」与利」的顶端,制定或深刻影响「相处之规」。」
「其二,中下层官员丶地方豪强丶大地主,他们拥有相当的势」或利」,是相处之规」的执行者与受益者。」
「其三,普通士人丶自耕农丶自由工匠丶中小商贾,他们或许拥有少量生业之本」或技艺,但势」微利」薄,是相处之规」的主要遵守者与被汲取者。」
「其四,佃农丶雇工丶官奴私婢,他们几乎不拥有生业之本」,纯靠出卖劳力为生,处于最底层,其生发之力」几乎被完全汲取。」
「父皇,」李承乾抬起头,目光灼灼。
「这或许便是隐藏在四民」分野之下,更深层次的————阶级之分。」
「阶级一词,古虽不显,然《左传》昭公七年有言: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此虽是古制,且言等级,然其揭示的人因地位不同而形成的层层臣属关系。」
「与儿臣所观察到的,因利」丶势」差异而形成的不同群体之隔阂与对立,其理相通。」
「并非所有士人皆属上层,寒门士子若无背景,其处境恐比富庶农夫亦不如」
。
「亦非所有商贾皆属下层,若能结交权贵,成为皇商官商,其「势」与利」亦不可小觑。」
「但这更说明,决定一个人所处位置的,并非其业」之名称,而是其实际掌握的利」与势」,及其在相处之规」中所处的地位。」
李世民彻底震撼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书房内寂静无声。
太子这番话,引经据典,却又完全跳出了经典的框架。
他将《管子》的敛财论丶《史记》的财富观丶《左传》的等级说,与自己观察到的现实丶以及那套「生业之本」丶「生发之力」丶「相处之规」的理论熔于一炉。
锻造出了一把名为「阶级」的利器,生生劈开了他眼前一直笼罩着的迷雾。
是啊,为何前隋炀帝时,民力枯竭,天下皆反?
正是因为那套「相处之规」对底层汲取过甚,破坏了「生发之力」的根基,导致承载「生发之力」的庞大阶级无法生存,最终「相处之规」彻底崩溃。
为何本朝立国,需行均田,轻徭薄赋?
正是要调整「相处之规」,安抚那最重要的丶创造基本生存资料的阶级,使其「生发之力」得以恢复。
为何山东世家敢于对抗朝廷?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地方上最大的「利」与「势」的结合体,他们有自己的「相处之规」,试图抗拒朝廷的「相处之规」。
为何发行债券会引发恐慌?
因为那本质上是朝廷利用最高「势」力,对未来「利」的提前汲取,一旦信用不足,掌握财富的阶级便会恐慌,导致经济动荡。
一切以往看似复杂难解的问题,在这套「阶级」分析的视角下,仿佛突然有了清晰的脉络。
李世民感到一阵口乾舌燥。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饮了一口,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他心中翻腾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