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西游【全书完】(2/2)
「行了,悟空。」陈光蕊的声音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久别重逢的调侃,「别装了。这身行头,这大家闺秀的架势,再坐下去,我看你浑身的猴毛都要从这绫罗绸缎里扎出来了。难受不难受?」
床沿的身影明显一僵。随即,一声大大咧咧丶再没有丝毫矜持的「嘿」从喜帕下传出。
只见那新娘猛地抬起手,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红盖头,动作利落得像撕下一张碍事的纸。烛光下,哪里还有什麽国色天香的相府千金?一张毛茸茸丶雷公嘴的猴脸露了出来,金睛闪烁,正冲着他呲牙咧嘴地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更多的却是历经大劫后的疲惫与如释重负。
「你这眼睛可真毒!俺老孙自认学那凡间女子学得够像了,连挠痒痒都忍着!」
孙悟空随手将揉成一团的喜帕丢在床上,又忍不住抓了抓后颈,「这身劳什子,裹得俺浑身不自在,比那五行山的石头还硌得慌!」
他站起来,三两下就扯松了繁复的腰带,踢掉了脚上绣花鞋,露出毛脚,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跳到桌边,抓起盘里剩下的半颗桃子,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
陈光蕊在他对面坐下,看着老友这副模样,心中百感交集。他倒了杯冷茶推过去,「少贫。到底怎麽回事?须弥山后来,发生了什麽,怎麽我什麽都想不起来「」
。
他顿了顿,「我们怎麽会在这里?这贞观十三年————」
孙悟空灌了口冷茶,抹了把嘴,金睛里的戏谑褪去,变得异常凝重。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了几分,「别提了,老陈。那场面————嘿,俺老孙打了那麽多架,头一回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凝固的时空,那几道足以碾碎星辰的恐怖身影,「最后出来的那个人,是俺师傅。师父他老人家,从来都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最烦这些因果业力的纠缠。可那会儿,俺老孙被如来的佛光罩住,眼看就要形神俱灭,糖生那娃儿也只剩一口气吊着————师父他,终究还是出手了。」
孙悟空的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感激,也有一丝难言的敬畏「师父说,他这一出手,便是沾了这世间的因果。正好那场大战搅动三界,堆积的业火虽被消去了不少,但我师父说,这次量劫终究不算是过去。」
他含糊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我师父用大法力改变了某些事,也重新安排了某些事,他重新开启西游来消灭业火,也藉此了断了自身沾染的因果。」
「至于玉帝丶如来丶老君丶弥勒丶燃灯那几个老家伙————」孙悟空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师父那天,可不光是救了我们。那几位离得最近,强行维持那劳什子大阵本就吃力,被师父的力量和随后引动的业火反噬正面冲了个结实,个个都吃了大亏,道行根基怕是都动摇了!这会儿指不定躲在哪个特角旮旯吐血疗伤呢。他们自顾不暇,哪还有馀力来管师父怎麽摆弄?只能眼睁睁看着,捏着鼻子认了这现在的局势。」
「还有观音那婆娘!」孙悟空提到这个名字,有些幸灾乐祸。
「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躲在后面装死,就等着如来丶老君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她好跳出来捡现成的便宜,嘿嘿,千算万算,她没算到俺师父这尊真神还在!师父这一出手,把棋局整个掀翻了重来!她这点小心思,在师父面前就是个笑话!现在?她也只能老老实实配合,演好她这新西游里该演的戏码!」
陈光蕊听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言语。
「那现在这————」陈光蕊环顾这满室刺眼的红色,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状元袍,又指了指孙悟空身上不伦不类的嫁衣碎片,「算怎麽回事?我们俩这————演的是哪一出?」
「师父的安排。」孙悟空三两口啃完了桃子,把桃核随手一丢,「他说了,要帮你和糖生那娃儿,把身上最麻烦的那点因果业债也一并了结了。贞观十三年,你陈光蕊,就该是这长安城的新科状元郎,就该娶殷开山的闺女殷温娇,然后去江州做你的州主大人。」
他说得理所当然,「至于俺老孙嘛,陪你走一遭江州。等你安顿好了,俺就得回五行山下蹲着去了。观音已经到了长安,唐王的水陆大会也开始了,下一步就是那玄奘和尚去取经了。」
他做了个被压的姿势,一脸无奈,「我还得等着那取经的和尚路过,再保他走一遭西天。嘿,帮师父化解他老人家最后那点因果,也算了了俺和师父的一段缘法。」
陈光蕊沉默地听着,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照着深深的思虑。菩提祖师以无上伟力重塑时光,让一切看似回到了「起点」。
但是糖生————那个浑身滚烫丶与玄奘有着诡异联系的孩子,他最终的归宿是什麽?难道真如当初在须弥山所担忧的那般,最终会化入玄奘体内,成为金蝉子彻底归位的一部分?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带来一阵窒息的闷痛。
时间在相府深宅悄然滑过。状元郎与新妇「殷温娇」在长安又盘桓了月余,尽足了礼数,做足了「新婚燕尔」的戏码。
终于到了赴任江州的日子。相府备下了体面的车马仆从,陈光蕊与盛装打扮的夫人拜别了殷开山。殷相国抚须叮嘱,眼中带着对「爱女」远行的不舍与对年轻有为女婿的期许。
陈光蕊面上恭敬应承,心中滋味难言。车队在相府众人和长安百姓的目送中缓缓启程,驶出巍峨的明德门,将那片虚假的繁华与喧嚣抛在身后。
一路南下,车马劳顿。离了长安地界,人烟渐稀,山色转青。
陈光蕊则沉默了许多。他时常掀开车帘,望着官道两侧不断后退的田野山峦,自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落在未知的虚空里。糖生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
这一日,风和日丽。宽阔的江面波光粼粼,宛如洒下万千碎金。官船扬帆顺流而下,船舷破开碧水,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
两岸青山如黛,缓缓移动。陈光蕊独自站在船头,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拂过面颊,稍稍吹散了些许心头的郁结。他望着浩渺的江水,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孙悟空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风声,「悟空,你护送玄奘西行取经,自是应了你师父的法旨,助他化解因果,焚尽业火————」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艰涩,「那糖生呢?糖生————难道糖生和玄奘,最终————会变成一个人?」
这些天,他一直没有问这个问题,倒不是不相信孙悟空,而是那一日,孙悟空给他的信息太多,对他的冲击太大,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想或者是不敢开口问这一件事,他害怕问出来了,就失去了什麽。
这是他一直压在心底最深的恐惧和疑问。糖生体内那属于金蝉子的本源,在须弥山顶那场剧变中,已显示出与玄奘不可分割的诡异联系。
菩提祖师要「了结因果」,是否就意味着抹去糖生这个独立的存在,让他彻底融入玄奘,完成金蝉子的「归位」?
若真如此,那他陈光蕊,岂非永远失去了这个孩子?纵使这孩子的诞生源于一场算计,可那血脉相连的悸动,那一声声懵懂的呼唤,早已刻入骨髓。
但是,现在就快到江州了,如果他再不问,有些事可就不能知道了。
船舱顶上,孙悟空嚼着草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翻了个身,用手肘支着身体,金睛望向船头孤立的背影,眼神复杂。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滚滚江水,似乎在斟酌词句。江风吹动他额前的毫毛。
就在这时,船上一个叫做「刘洪」的汉子,带着有些不属于他身份的调皮笑容,说道,「爹,我在这。」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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